弑亲者

  • 启示录


弑亲者

启示录

 

 

渡鸦的鸣叫声在这片黑夜中回荡,仿佛泛起了一层暗紫色的光一般,从那遥远的枞树林中顺风而来。瑞克·欧尼斯特转动着粗糙的酒杯,这儿很安静,异乡人的落脚处——雷奥米酒馆,在这毗邻王都的山脚处闪烁着暖光。他静静地等待着一位访客,外头风雪交加,但瑞克知道他绝不会爽约。

片刻后,门被推了开来,裹挟着雪片的寒风扑涌而至,昏昏欲睡的店主抬起眼,打着哈欠招呼了声,但很快得到了一个手势的制止。瑞克跟前的墙壁人影晃动,随后他嗅到一股铁锈味钻进鼻腔,那是血腥的味道,很淡,很快便被他面前的热酒冲散了。他背对着他坐着,浑身散发的寒意仿佛能从他的脊柱开始蔓延,冻上他的心脏。

“一杯威士忌,谢谢。”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,“只需要这些。”

店主转身开始开瓶,将瓶盖就着结实的木桌撬开。将酒杯端上桌后,他懒洋洋地踱着步子上了楼,仿佛刻意不想打搅他们的会面。瑞克的手叠在一起,他的眼睛紧盯着那个影子,但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,对方却抢先开口了:“好久不见。”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他说得含糊不清——瑞克·欧尼斯特想,这或许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,也是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。一种疲惫却又痛苦的心情笼罩了他,带着忧思与懊悔,他不晓得自己还能说些什么,他的心就像外头矗立的松树一般僵硬。倒是对方轻笑了声,他清清嗓子,声音不再如刚刚踏进时那般沙哑了:“我按时来了,就像约定的那样,我没有带任何人——你想说什么?还是说,单纯地想和我喝杯酒而已?”

瑞克抿起嘴唇,他的手指在触到酒杯的时候,指尖仿佛陡然传来一阵麻痹感,但这不过他的错觉,酒馆内温度很高,足以融化一切寒冰。他听见一声沉闷的轻咳,但随后便被酒杯晃动的声音盖了过去。他迟疑了许久,终于开口了:“林,我……”

“王都也终于下雪了。”对方打断了他的话,仿佛在叙说一个极为平常的旅途故事,“我先前在白悬崖的时候,那儿的人还在打赌,说今年王都的雪会下到几月——这很有意思,是不是?好像他们这么猜测,便能战胜上天似的。”

他仿佛并不想直接与他开始交谈,相反,林的口吻十分亲昵,就算背对着他,瑞克也能猜到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——不如说,在他的回忆里,林总是这样的,他仿佛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感到困扰和疑惑,好像苦痛与悲伤生来便是与他绝缘的东西。然而,瑞克并不敢去细细回想,他的回忆被一厢情愿的假象所蒙蔽,而这无疑是他内心的一根刺,足以令他至今都感到痛苦与挣扎。他的手颤抖着拿起杯子,咽下了辛辣的酒液。

“听起来……你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。”瑞克说道,“这很不错。”

“是的,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帝国。”林的口吻无比轻松,“我从王都出发,走过森林和沙漠,还有一片荒芜的雪原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去了这个帝国最为遥远的边境——对,你应该也很熟悉那个名字了……忧勒。”他将那个字节咬在唇间,仿佛在品尝里头的冰寒气息,“那儿只剩一片废墟了,瑞克,住民们四散而逃,残存下来的人们告诉我,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墓地。”

“我是从墓地诞生的。”

林补充道,他的影子没有晃动。瑞克自然是晓得的——他在那之后知道了很多秘密,关于林·文德苏尔,关于忧勒,关于整个帝国的背叛和残酷,那些事在他听来,显得有些天方夜谭,他和那些血腥的历史距离太远,仿佛那只会是存在于黑巫师口中的可怖传说。林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再度倒上了酒,他的身子动了动。

“我真切地觉得,你也该四处走走。待在王都那种地方,只会磨损了你的锐气。”林坦然地说道,“那儿的风是暖的,茶是热的,你又怎么能在温室中获得力量?是不是,瑞克。”

“可我并不需要这些。”瑞克拧起眉,他的手指微微攥紧,“我不是你,林,我有我自己的抉择——”

“愚蠢的抉择!瑞克。”林笑出声来,“抱歉,我本不想这么说的,可这实在太有趣了,心甘情愿地待在那腐败的军队里卖命,遵守着那些无聊的律法——那些玩意儿有什么意义吗?不过是换来一些爵位和财宝,可你从来不缺那些东西,平添荣耀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“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爵位和财富,”瑞克猛地站了起来,“当然更不是你那些见鬼的力量——”

“哦,是,正义,嗯?”林哈哈大笑起来,“多么可爱的字眼,事到如今,我那曾经的挚友居然还相信正义!”

挚友二字无疑狠狠戳痛了瑞克,他瞪大了眼睛,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住了林的衣领,而对方甚至没有挣扎,任由他死死拽着他的衣领。青年柔软的栗发因为他的动作而朝后滑落,原本完好的左眼处已经覆盖上了漆黑的眼罩,艳红的细长耳坠摇晃着,冰冷地擦过他衣袖,而当瑞克看向那只红色的眼睛时,他猛然感到一阵战栗。林显得苍白而又冷静,但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那只眼睛里,那里头翻涌着蔑视和讥讽,毫无保留地扫过他的脸,仿佛是一把匕首,轻佻地划开他的皮肤,朝他的血管里撒入无穷无尽的鄙弃。瑞克死死地抠着手指,他的肩膀却因此不住发抖,林·文德苏尔勾起嘴角,他拂开遮挡视线的长发,另一只手则向前伸去,骨骼分明的手腕猛地用力,一把便捏住了瑞克的下颌。

“怎么了?瑞克?”他向他凑近,“假如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,为何不痛快些呢?痛快地抽出你的剑,从这里——”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脖颈,指甲平平地擦过动脉,“从这里砍下去如何?”

那儿是鲜活的,鼓动着灼烫的血液,是生命,是林·文德苏尔的性命——瑞克猛地抽了口气,他感到那只扼着他的手愈加用力了,他的拇指仿佛要卡进他的嘴唇,这让瑞克下意识地咬了下去,林的手指果不其然地被咬破了,血腥味钻了进来,但他无动于衷。他细细地望着他,眼底满是笑意。

“你是不愿意,还是不敢?”林紧盯着他,他的目光如锁链般将他缠紧,“还是觉得,你所谓的正义能够战胜我呢?瑞克……这真的太天真了,你这样的天真如何能够在这个帝国生存下去?凭借你那空谈的理想和愿望吗?我的朋友?”

你觉得你能够获得胜利吗?不,不能,你永远不可能战胜我,你永远不可能——永远不可能战胜一个从墓地诞生的人。我是死亡,是痛苦,是这一切绝望的本源,不牺牲就不能成为英雄,人类永远遵循着强食弱肉,所以我便是强者,我注定得君临这帝国,我已经见过太多的血腥与灾难,见过太多的残酷与悲伤,这世上根本没有上帝,我们的信条只不过是自欺欺人,你以为你行善事便会得到回报——并没有,瑞克,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温柔与宽恕……

“看吧,看我的眼睛,你从里头看到了什么?”

林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眼罩,仿佛在摸索下方那只瞎了的眼球一般,瑞克还记得,先前希芙的那一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他的左眼,而这让此时的林·文德苏尔看起来犹如从死界折回的魔鬼。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翕动,整个身体摇摇欲坠,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,他的手指凉得像冰块,但那炽热的眼睛却又仿佛要将身子烧尽。林又笑了起来,他的笑声愈加明晰,最后甚至充斥着疯狂的韵味,我是从地狱爬出来的——瑞克,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个世间究竟还会有多少残忍,因为你是瑞克·欧尼斯特啊……

他的语调蓦地又变得亲昵,温柔得好似在念诵一首浪漫的情诗。我亲爱的朋友,你又怎能知道天堂与地狱的分隔,每一句谎言背后躺着一具未寒的尸骨,我们每个人都永生背负着苟生者的罪孽,这罪融在我们的血里,它会永远纠缠着,渴求着,索取着,直到这一切迎来死亡,直到这一切都全部毁灭为止!

他松开了手,瑞克猛地踉跄了一下,他的胳膊打翻了酒杯,晶莹的液体缓慢地朝下滴落。青年的影子仿若沐浴烈火的凤凰,在苍白的墙壁上摇曳着。遵从杀戮,解救自我吧,瑞克,我们一个个都在朝下坠落,朝下坠落,我的道路就在这一切被撕裂的尸体之上,而你的正义——

林优雅地勾起嘴角,他张开双手,声音放低。

 

“而你的正义,终将会成为我的踏脚石。”

 

面对这不能承受的恐惧吧,就像我们故友重逢一样,让我彻底解脱吧——

 

 

FIN


2017-01-07 1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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