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·威弗列德

  •  耶利米哀歌(剧透注意)



639年4月X日

 

今天是我入学的第一周,母亲。学院比我想得要有趣多了,大家都吵吵闹闹的,和冷清的侯爵宅完全不一样。我真是受够了!真的。(此处涂改)我根本不晓得待在那里有什么意思,他总是板着张脸,严肃的不得了,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一点笑容,当莉拉过去找他说话的时候,他就和和气气的,但只要我一走过去,他马上就皱起眉,我真的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,有时候我觉得马场里几匹老马,脾气还比他好一点儿呢!

您知道他总是和我说些什么吗?你要认真学习,林,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……每次都是那么几句话,小气的不得了。就连我来学校,他也只是对我说:不要给威弗列德家蒙羞了,其他的什么都没了!欧尼斯特公爵就好心多了,他还给我准备了礼物,是一套书写工具,他说以后总会派得上用场的,不过那看起来太贵了,我还没有舍得用,虽然瑞克老说这不算什么,不过欠人人情这回事,哪怕是瑞克,也是不大好的。

不得不说,瑞克真是我最好的朋友。如果没有他,我可能就不会有机会到这儿来学习魔法了。他一点儿都不像个贵族,而且虽然他表面总是一本正经的,要是冒起探险的念头来,比我跑得还要远!不过公爵从来不在乎这些,我真是羡慕他。

(中途为一些涂鸦和修改)

现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,这儿很安静,是个角落,也不会有人来打扰,到了晚上,我总算有时间可以看看您之前和我说的那些书了,虽然很多东西我还读不懂,不过看到忧勒语的时候,我就好想念家,好想念萨琪,欧格登阿姨,还有您……

我想念您,母亲。

 

 

640年2月X日

 

我已经在这里念了大半年书了,再过一个月我就能成为学长。瑞克说我太张扬,没办法给未来的后辈起个好榜样——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!我觉得难得能在学院里头过得这么自在,难道我还要守贵族的那套规矩不成?太没劲了。不过前天进行了分科考试,成绩出的很快,好在我和瑞克仍旧在一个班级里,这算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了。

您知道吗,我之前考试的时候遇到了个麻烦的家伙,不知道为什么,我看他第一眼就很不舒服,虽然我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,那个姓氏太拗口了……总之那个家伙真是烦人极了!撞到了人连声招呼也不打,我差点被他撞得磕到脑袋!我想想,他好像叫凯尔,亚力……(涂改)亚历科斯?(涂改)算了,这也不大重要。如果他以后成为我的同学,那就有他好看的。

总体来说,这半年我过得很开心,学院的大家都很亲切,就像欧尼斯特公爵说的那样,在这里,没有人会追究你的来历,哪怕是个高高在上的贵族,若是没办法取得成绩,也只会被人嘲笑丢了家族的脸面,这儿很严格,学习和练习都很忙碌,但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。虽然我的火魔法有点格格不入,不过教授说火魔法只要好好控制,也一样能够取得好成绩,尽管老实说,我还是不大喜欢火……最近我还是会常常做噩梦,那火焰真的太可怕了。但我知道,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,所以我想,我会慢慢喜欢上火焰的。

 

又,今天我读完了北部史,注记都在这后头。虽然王都很暖,雪也融得很快,不过我还是很想念家乡。假如有一天能回去看看就好了,听瑞克说,那里总算安定下来了,我不知道萨琪过得好不好,想到她,我还是很难过……她当初便应该和我一起来到王都的。

假如可以的话,希望母亲您能够保佑她,好吗?

(附录:北部史的简单后记)

 

 

641年3月X日

 

今年的春祭我也仍旧没有回去,侯爵也压根不管我,这样也挺好的,要我说回去能做什么呢,例行公事似的,我都能想象他的语气了:你回来了,成绩如何,需要点儿什么就和温尔伯特讲……倒是莉拉先前趁着祭典的空档来学院找过我,她也要入学了,她就读的是王都的女子学院,那里培养的皆是名门淑女,她直言很羡慕我,能够随意待在学校里头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——不过她恐怕也不知道,在某些时候,我也一样羡慕她。她没有之前那么怕我了,就像我现在也已经习惯了火焰一样,我发现火魔法偶尔还是有些好处的,冬天天冷的时候,我也不用挪去公共休息室,靠着壁炉取暖,我的房间就能烤得暖哄哄的,瑞克之前说我的房间暖和得和夏天一样,他都不想离开了!

这一次的考试我拿了全优,除了一门古代文,我本来以为我考得够好了,没想到那个亚历山德拉居然连古代文也拿了满分!这家伙也太可怕了吧,古代文那种东西,光听教授讲课怎么能听得懂?更别提那些弯弯绕绕的字了,和蚂蚁爬似的,我发现不只我一个人喜欢在这些放大的字符里头画画,虽然被教授看到肯定会挨一顿训,但是这种无聊的课,估计除了亚历山德拉,也没有什么人能听得下去了。

不过好在明年开始,针对魔法特训的实战课程会增加许多,教授说我们马上会拥有自己的契约灵兽,那有助于我们的魔法提高,瑞克说他早就想好了,自己的灵兽就是尤洛,那头郊狼现在也长得很大了,皮毛是光亮的银灰色,看起来又精神又帅气。和魔法师签订契约的话,灵兽的寿命也会变长,我倒是完全没主意——修习火焰的话,能养什么灵兽呢?灵兽可是要陪伴自己一生的。我问了教授,教授说,适合于火焰的兽类太少,常见的有狐狸、焰马和蝴蝶——但我觉得这些都不适合我,教授便说,这都是看缘分的。

我忽然很好奇侯爵曾经的灵兽会是什么,不过我去问他,他也不会回答我。有些事还是自己解决得好。

 

 

642年8月X日

 

我得到了妖精之弓,母亲。

我很意外,我本来以为妖精之弓真的已经流失了,但我没有想到……(此处涂改)

这真的让我非常吃惊。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漂亮,乍一眼就像一截枯木,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的宝物。但我把它拿起来的时候,我才发现它出乎预料的轻,就好像完全没有任何重量似的。

我知道,为了这件宝物,有许多人付出了代价,我也知道只有忧勒人才能使用妖精之弓,虽然我的魔法还不够纯熟,不过我一定会为此努力的,听说妖精之弓希尔文只会欣赏拥有勇气的人,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配得上它,得到它的承认。我记得母亲您曾经使用过它,是吗?毕竟您曾经是忧勒最厉害的弓箭手,有时候我真的很怀念以前一起去树林的时候,和您一起骑在马上,猎捕那些冬季的兽类,还有萨琪,杜克叔叔,忧勒的一切的一切。

妖精之弓是火焰的象征吗?母亲。那么这把火究竟会不会烧到忧勒,融化那儿的冰雪,带来真正的春天呢?我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,我的火焰是好的,是希望,那么——那么配上这把弓,是不是就能实现您的愿望呢?

我开始学着去接纳它了,老实说,火焰仿佛也没那么可怕了,真的,至少有时候我觉得,手心窜起火苗的时候,就好像走进黑漆漆的房间,点亮第一根蜡烛似的。

 

另:我认识了不少新朋友,我们班上多了一个叫青羽的东方人,学院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,我在这里见识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,真的很有趣。

 

 

 

643年10月X日

 

前几天的历史课布置了一份论文作业,论述帝国百年来的政策布局,这题目很空泛,可以写许多东西,但我还是固执地写了关于北部的律法和苛税,在今天下午,历史课的普里姆罗斯教授请我去了办公室,他温和又严肃地批评了我的论文,并给了我一个不合格。我与他争论,难道我说的是错误的吗?他没有回答我,他最后只是告诉我说,这偏离了他的论题,希望我能重新作答。

瑞克拦住了我,他让我不要再去和教授起争执——虽然我差点和他吵起来,不过当然,最后我还是妥协了,但我没有再答一遍论文,不合格就不合格吧!区区历史课而已。虽然我之后问瑞克,难道我说的是错的吗?他否认了。他告诉我,正因为我说的是实话,所以才会换来这样的结果——可我没想到的是,他在今天的历史考试中,居然也在论述题里写下了关于北部律法的见解和看法,不愧是我的好兄弟,我惊讶极了!

不过我想,可能之后我们俩都会被请去办公室喝口茶。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至少我知道瑞克和我想的一样,也就意味着,历史终究是历史,真实存在的东西永远没办法被磨灭,但我也知道,许多人都选择忘记,选择忽略……就像忧勒那样。来到王都这么久了,我才知道忧勒真的是一个禁词,没有人愿意提起它,没有人愿意谈论它,仿佛它就是一片空白。几百年来,大家都对忧勒闭口不提,哪怕是我,血淋淋地背负着忧勒的历史,当我站在王都的时候,我就觉得,好像自己都被同化了一样……而到了晚上,我一个人的时候,我又觉得难受,到底在难受些什么,我也说不清楚。北部的许多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——但实际上只过了那么几年,您也不过才离开几年……

抱歉,我已经十七岁了,照理而言,我应该习惯这种生活,但总有些事实摆在我的跟前,您说要宽容……可是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没办法去原谅,没有办法,我做不到,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不公,为什么他们就能衣食无忧地生活,而我们却胆战心惊家破人亡,为什么……

为什么,母亲,为什么,为什么,为什么。

 

另:今日有关叛军活动的消息变多了,瑞克的母亲在北部遭遇了突袭,不知忧勒是否出了什么事……我拜托了瑞克,他说他会第一时间告诉我。

 

 

 

644年3月X日

 

这一天我过了个难忘的生日——真的,非常难忘。我没有想到瑞克和文德竟然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——当然,礼物里还有亚历山德拉那家伙的一份,这一点更令人吃惊。我还以为他会给我准备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药剂,比如说喝了会拼命打嗝打喷嚏的,要知道那玩意儿先前害惨了不少同学,幸好我比较明智躲过一劫,否则真是丢尽了脸面。

瑞克给我准备了一副手套,拉弓射箭的时候用,我原来那副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,没想到他会给我准备了新的,我很意外他会记得我之前的抱怨,看来以后我得注意一下,不能再嘲笑他的木讷和迟钝了。

同样令我吃惊的是文德——先前我们在铁森林的时候不打不相识,随后意外的变得关系融洽起来。尽管是后辈,从文德身上倒是看不出一些幼稚轻浮的影子,他在许多方面和我的观念不谋而合,活泼好动,出身平民却完全没有那股子自卑的气息,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文德·艾萨克——他倒是真的和风似的,潇潇洒洒。他塞给我的是一盒烘焙的饼干,我才知道他还有着出乎预料的好手艺,我敢说,哪怕是侯爵家的厨师也烤不出这样的风味来。当然,我没尝到多少,剩余的饼干都被其他人一扫而空,我真诚地建议文德可以多多去学院的食堂,说不定还能改善一下我们的伙食。至于亚历山德拉那家伙,他送的是一小罐熏香,递给我的时候,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,这有助于我的睡眠——天晓得他又在嘲讽什么!如果哪天亚历山德拉能变得诚恳些,恐怕河水都得倒着流。

其他的礼物我同样收到了许多,书本和信件,以及来自教授和院长的厚礼,他们赠予我一件披风,那是用独角兽的鬃毛编成的,色泽是漂亮的银白,我没有想到会在以黑色为尊的王都看到如此纯净的白色披风,要知道,这会让我想起忧勒的雪,在忧勒,雪的色泽是最圣洁的,我猜想他们对这件外衣饱含深意,但我没有过多的询问,只是把它小心地放了起来。我知道很多时候,不必去好奇一些言下之意的事儿,这是王都生活教给我的经验。不过说实在的,这有些太过于珍贵了,对于我来说也没有穿上的时机。

最后我收到的是一束鲜花。我不知道这是谁赠予的,没有署名,但却是非常、非常孤独的白玫瑰,苍白而又虚弱。我实在猜不出是谁,也有可能是某个姑娘,不过这不太重要——因为现在那束玫瑰就好好地放在了我的花瓶里,也许明天就会绽放,虽然它看起来洁白无瑕,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悲伤。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,至少我喜爱白色。

 

最近的日子实在不算舒坦,这些生日祝贺倒是唯一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。叛军活动愈加猖狂,终于在学院,我也能时常听到这些消息了。但令人不解的是,议会对此完全无动于衷,仿佛这一切与他们毫无干系。我实在很不明白,难道因为这些冲突死去的民众就不值一提吗?难道他们的性命就该是轻贱卑微的吗?为什么他们仍旧能够高高在上地继续享受,却完全忽视了那些受苦难的民众呢!

假如我拥有力量的话,我绝不会再让忧勒的悲剧发生了——绝对不会。母亲,如果这是我的生日祈愿,您是否愿意替我实现这样的愿望?就如您所说的那样,我的火焰既然是要带去希望的,那么我就该将它烧起来,从这里,一直烧遍整片帝国!

 

 

 

645年2月X日

 

临近毕业的时刻到了,我与侯爵大吵了一架——因为他坚决反对我的志愿,我想加入王军,但他厉声斥责了我,告诉我这是非分之想,我们吵得很凶,甚至让莉拉都忍不住来劝说,但我并不会动摇自己的目标,绝对不会。

莉拉告诉我,侯爵是因为担忧,加入王军绝不是一个好选择,尤其是在现在:萨德·伯吉斯——那个叛军头目几乎盘踞在了整个北部,就在前不久,瑞克的母亲,伊维娜将军也出了事儿,因为一场突袭……他的状况不是很好,我抽空去看过他几次,但瑞克是个出奇坚强的人,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,我只能从他的双眼中读出一丝愤慨,随后他和我说,他会加入王军,去继承母亲未完成的一切,欧尼斯特公爵同意了他的请求,尽管我知道,他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悲伤。

失去至亲的痛苦,我比谁都要来得更清楚,毕竟我亲眼目睹了您的死,可我却无能为力……那场火时常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。但和那时候不同了,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力量,我在结业考核中,所有的成绩都很不错,实战成绩更是第一名,纪凡德·普雷沃将军亲自见了我,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军队,去完成自己的理想;我当然同意了,这便是我的愿望。我与莉拉说,我是绝对不会向侯爵妥协的,假如他坚持,那么我就摒弃威弗列德这个姓氏,从此和他再无任何干系,我宁可以文德苏尔这样禁忌的名字加入王军,而不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议员,成天泡在议事厅里无所事事,浪费生命!

我想我终于还是说服了莉拉,她说她会和侯爵谈一谈,我很感谢她。她和我只有一半相通的血脉,但她的确是一个好姑娘。她还和我说,叛军的事儿比预想得还要严重,我猜想得到,列在表面的名单不过寥寥,背后真正牺牲的鲜血又有多少?就像忧勒曾经就被如此轻易地抹去一般,整个北部,逐步南侵,总有一天会到王都……我并不热爱这片土地,王都于我而言并不重要,可在这里有瑞克,有我的手足兄弟,有莉拉,有所有给予我温暖与好意的人民,我无法忍受他们会面临未来可能的灾难——尽管这一切迫在眉睫,叛军蚕食鲸吞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,我必须得成为一个战士,我必须立刻、马上——成为一个战士。

您能够理解我,是吗,母亲,我下定决心了。等到明日早晨,我还会和侯爵好好谈谈。这是赌上文德苏尔名义的请求,母亲,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,任何我爱着的人了。

 

 

646年3月X日

 

硝烟的味道比想象得更加难闻,但好在一年之后我已经习惯了不少,住在这种军营里头称不上很舒坦,床板很硬,不过我不太介意这些,大部分时候我本就难以入眠,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。罗伊很担心这一点——噢,他是我之前刚刚收入麾下的副官,他来自萨福,距离忧勒不远,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很是亲切,论年纪他似乎还要比我小上一些,说话口音很重,倒是个很认真积极的家伙。他说他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,他的眼神很明亮,我很欣赏。

但就算罗伊如此担心,我也毫无办法。事实上最近我一直在为亚历山德拉的事儿感到困扰——去年,同期毕业的魔法师迪恩被发现死在了凡赛提洞穴,而之后青羽失踪,亚历山德拉被通缉……这一切来得措手不及。我不晓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但总有一种古怪的不安挠着我的心口。龙之宝玉的秘密我勉强得知一二,四大神器素来是王室所珍视的秘宝,却始终求而不得,我相信议会同意我加入军队,很大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掌控妖精之弓的动向——但这算不得什么,我瞧不起那群议会里的老家伙,除了在金钱上斤斤计较之外,其他事儿都蠢透了,仿佛他们的眼睛只晓得如何分辨金银,却从来看不懂一个像样的字,比如“人类”。

 

实话说,亚历山德拉的事儿让我非常在意,母亲,说真的……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推测。尽管亚历山德拉一直冷嘲热讽,整个人也神神秘秘的,但我确实相信他不是个坏家伙,我猜想他或许和我一样,会有自己的目标与理想,于是我也开始偷偷地调查……但是,——但是,母亲,真的,我——您知道,我最终探查到了什么吗?也许,我是说也许,亚历山德拉会和王室有关系……和那个害惨了我们的、亚萨王的后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!我无法想象……我无法忍受,母亲,假如他是一个普通人,或是任何一个贵族的后代,我恐怕都不会有任何看法,哪怕他是吉拉尔德家族的成员,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,但如果是亚萨王——那可恨的亚萨王,我完全无法原谅。若不是因为亚萨王,若不是他当年犯下的罪孽和背叛,忧勒!我们!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……若不是因为亚萨!!

 

我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。我之后会亲自判断这件事的真相,我已经向将军提出了申请,由我亲自抓捕逃犯凯尔·亚历山德拉,母亲,拜托您了,请您告诉我,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……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和犹豫,在这一刻,我甚至回想起了当年面对着您、面对着那场火刑的时候。

现在是凌晨三点,天很黑。

 

 

647年11月X日

 

一个事实是,战争如影随形。我本不懂它的含义,但这两年我每日与沙尘为伍,仿佛这一切也习以为常。

近日来已经变得寒冷,天很晚才会亮起来,也许没多久会迎来第一场初雪。我们几乎节节败退,我的将士们都非常低落。他们时常哀声载到,可我却无能为力。我只能和他们坐在一起,说些愉快的故事,但这没有什么效果,有些东西只有胜利才能冲刷干净。萨德·伯吉斯是个厉害的领导者,虽然我还没有和他有过正面交锋,但他诡计多端、行事缜密,的确出乎了我的预料。若不是他与我是截然不同的立场,或许我会欣赏他。

不过比起失败,有一些更惨痛的事实正在日渐明晰。我的身体状况似乎不那么好——入冬后这样的迹象愈加明显了。我本来以为只是感染风寒,但我的咳嗽随后引发了胸腔处的剧烈疼痛,好几回都让我在夜间猛然惊醒。我去拜访过医务官,他做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,只是说,也许是最近魔法使用过于频繁,损耗到了我的魔法回路——其他的他便没有再说了,我想并不是什么好结果,毕竟我知道,我的魔法回路似乎生来就是有缺失的。

老实说,这让我感到害怕,原本只是偶尔在夜晚发作的疼痛,最近在白日训练的时候,也会有冒头的迹象。亚历山德拉注意到了这一点,他说这几日会给我开一些针对性的药方,希望他不要折腾出点奇怪的东西摧残我的胃。在真正与他熟悉起来之后,我终于意识到了您很久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深意,宽恕你的仇敌——是的,我想我可能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。上帝所想要创造的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,但同时也可能会犯下错误的世界,而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无罪之地。神给了我们健全的四肢,又给了那肥沃的土地与粮食,最终又将代表罪孽的智慧也赐给了我们。这份罪孽自我们出生时便如影随形,正因为这颗被割舍出乐园的智慧之果,我们无法抛下仇恨与敌意,无法割舍贪婪和欲望,……但这一切,或许都是会被谅解的。

虽然准确来说,我并没有放下对王室的憎恨……我弄不清。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,我应该因为他本身、而并非他的血统来做出判断,这努力维持着我的冷静,以免我一时冲动,犯下大错来。算了,我想,计较这些东西实在不是我的风格,我更喜欢随性的生活,憎恨也罢,我相信一切终究会好的,但这一切都得依靠我的双手,我现在可没什么时间去思考其他东西。

偶尔我和罗伊提起,战场上风云莫测,或许哪天就会迎来牺牲……他倒是答得很痛快,他说,他不害怕,但当我也同样回答的时候,他却立刻否定了我,他说,您绝不可能迎来失败的——绝不可能。他的目光让我想起瑞克,想起很久之前在火车上他对我伸出的手,那种坚定温柔的目光,我这时候才意识到,这种目光并不单单属于一个人——而是属于所有温柔的人。

我想,也许就是这样微小的鼓励和希望,才会支撑着我走到现在。假如这个世界是温柔的,那么……

 

 

648年12月X日

 

我现在在返回忧勒的路上。在王都待久了,我竟然有些不习惯北部的寒冷——我才意识到这儿是这么冷的,冷得刺骨,仿佛一切都被掐断了生命的气息。在见多了那些鲜活的颜色后,身处无边无际的白色中,反而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,一切都是苍茫的雪,而我就是从这里诞生的——陌生而又亲切。

侯爵……父亲死了。我在途中收到了莉拉的信,在我离开王都的时候,他已经很虚弱了,病恹恹的……现在想来,他在我的回忆中似乎从没有恢复过健康,他阴沉而又可怜,蜷缩着身子,我偶尔听欧尼斯特公爵讲起他们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,我都难以置信,他竟然是我的父亲吗?那个英俊迷人的威弗列德侯爵,是我跟前这个枯木一般的男人吗?我看着他的眼睛,我只能读出空茫和孤独……以及无穷无尽的悔恨。而我现在却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种空落落的情绪来自何处,我恨他吗?不,我说不上来,他给我带来的是面对这个世界的灾难,但他同样让我遇见了许多美好。母亲,他还爱您。

抱歉……我,我……我竟然想要流泪。我都快忘记流泪是什么滋味了,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离别,我的心也变得冷硬起来,可明明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,我的心却化了,它在哭,抱歉,母亲,我忍不住想起他房间的那幅画,那是您,他一直将那幅画藏在床边,藏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——我本以为他忘记了和您的约定,但在莉拉那封信里,她附上了父亲的戒指,里头刻着文德苏尔——是文德苏尔,是您,莉拉说,他一直将它挂在脖子里,挂在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。一切都会被宽恕的,是吗?是的,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。我知道您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怨言,因为您爱他,就像他那么爱您一样……

 

我从来不懂得爱的含义,哪怕在现在,我也是只是一个幼稚的学徒。我从来分辨不清爱与恨的界限,不懂什么叫做宽容与谅解,但现在我恍然大悟,这一切都藏在我的心底。我看着外头的雪,我想雪是最好的,它永远如此公正,就像您一样,宽容地包裹着所有,寒冬也不算什么,是吗?因为在这冬天之后,就是春季,是遍地花海,是欢声笑语,我会得胜归来,一切都会迎来真正的希望,这片土地上所有温柔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。我将你们俩的戒指挂在了一起,母亲,抱歉,请原谅我的莽撞,让这一切姗姗来迟。我希望这不算太晚。

我希望未来——就在不远的时候,我能卸下一切,我所爱的人们都活得好好的,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化解,因为我的火焰造访过这里。

 

 

649年5月X日

 

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,它近在咫尺。

且不论我这日益损耗严重的身体,和萨德那一仗已经耗费了我几乎全部的精力。我尊重他,他是一个出色的对手,如果有来生,我希望和他成为不错的朋友。亚历山德拉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状况——我请求他与我一起向瑞克保密,被瑞克知道的话,恐怕结局会更糟糕。尽管如此,瑞克最近看待我的目光愈加忧愁,我知道他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和不解,但我无法告诉他,我只能拍着他的肩膀,给他一个拥抱。

我亲爱的朋友,瑞克·欧尼斯特,我的挚友,我的伙伴,也是我的恩人。我无法向他开口……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,因为我不畏惧死亡——因为死亡让我得以重生。从没有人拥有过这地上的一粒尘土,就像没有人拥有过真正的花香一样。而火终究会熄灭,就算它再怎么顽强,在玻璃罩子里的火苗失去了氧气就无法燃烧,一切皆有尽头。我最近甚至在想,假如我死后,那么这块墓碑上该写些什么呢?致:伟大的王军第一指挥官,出色的魔法师林·威弗列德?不不,这太没有意思了,假如有人看得到这篇日记的话,我希望我的墓碑上空无一物,就如雪融化了便了无踪迹一般,我喜好这忧勒的传统,在忧勒,人们死去后的墓碑皆是不留名的。

 

我竟然并不觉得恐惧。相反,我倒是像在看一本书一样……我将这本日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,不小心就看了很久。我曾经一直质疑世界,质疑命运,可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。难以置信,真的,对于人的一生而言,究竟有哪些东西才称得上是重要的呢?我想了很久,得出了很多个答案,但那答案绝不会是仇恨,那太空虚了,彷徨无依……而我却不是那漂浮在一片羽,一粒尘,我扎根于这个世界,便要去接纳它的一切。这就是诞生了我们,又将带走我们的地方,而这片土地也终将成为我的摇篮与棺木,我从这儿睁眼,而我马上也会在这里沉睡。

我最后还在思考,我究竟爱不爱这片土地呢?我还是说不出来。我想要的东西其实非常简单……比如一双手,一个眼神,对,一个眼神,一个眼神就足够说明一切;一个微笑,一朵鲜花,一束光,一场日出。如果有未来的话——我希望能走遍整块大陆,让我去瞧瞧它那些值得爱的地方,如果有未来的话……但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,就算不是我,也总有人,总有其他人去替我留下足印。这意味着自由,自由!

 

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;自由。鲜活的,存于我的性命中的、熠熠生辉的东西!如果我能留下什么,那就拿走这颗心吧,拿走我最后的一丝火,拿走我的灵魂,让它继续疾呼自由,直到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角隅都被太阳笼罩,直到太阳包围我们——

 

天亮了,母亲。天亮了。我该走了。


2017-01-07 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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