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色的毁灭

读我吧,为学会爱我。

……

痛苦的灵魂真好奇。

 

 

 

黑色的毁灭

启示录

 

 

晚祷钟声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暗夜里,距离黎明还有数个小时,罗伊合上房门的时候,他听到那一头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。青年诧异地顿了顿脚步,他朝着那扇门走过去,那儿黑沉沉的,他手中的烛火也仿佛被这黑暗吞没。但很快罗伊在不甚明晰的房间中捕捉到了人影,他的身子蜷缩在床铺上,垂幔之中只落下几片影子,不过他的烛台终究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,那声音响了起来:“罗伊?”

“是,文德苏尔先生。”

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,同时屏住了呼吸,他只是惯性巡逻,不料却打扰了对方的休息,这让罗伊稍稍有些忐忑,但那一头的青年只是抬起手,从那垂幔后头露出半张脸来。罗伊猜想,对方的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,至少这阵子他可没见过林·文德苏尔大发雷霆的模样了,也许是凯尔精心调配的药剂起到了作用——不管如何,这总是一件好事。

林朝他摆了摆手,示意罗伊靠近,他思考了会儿便将自己的烛台搁在门外,同时掩上了门。房间内顿时更黑了,他的双眼一时间无法适应,不过林扬手点亮了一旁唯一的那盏油灯,暗示他朝床边坐。在这昏黄的光的氤氲下,他的眼睛泛着一种浑浊的光,有些像杯中的红酒,但罗伊没有盯太久,因为林同样朝他望着,并且露出微笑:“再过来些。”

他似乎挺久没有距离林这么近了——罗伊想,至少在这一年的忙碌生涯中,他通常所见的,都是对方的背影。事实上,罗伊·艾尔维斯恐怕是熟识林·文德苏尔最久的人,但他同样明白,有些事注定得陷入沉默,在晦暗的夜晚中凋零。他猜测着林会对他说些什么,可能是叮嘱最近的军务,也有可能是询问一些王军的动向,但他并没有料到林抬起手,他冰冷的掌心盖在了罗伊的手背上,这让罗伊猛地打了个颤,林的手指微微收紧,枯枝覆盖其上,带着一丝冬的气息,罗伊明显地感到一股陌生,在以前,林的手尚是温暖的,而这份寒意在此时变得冷峻而又可怕,只是在面对罗伊的时候,他总会显得温柔一些,诸如他的目光,里头的癫狂感褪得一干二净,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安静。

“很久没有这么和你说话了。”林开口道,“我睡不着。”

“我可以给您倒点热水。”罗伊迟疑了会儿回答,“现在已经很晚了,您需要好好休息……”

林摇头拒绝了,他的手将他抓得更紧了些,随后又怅然地松开。罗伊保持着沉默,他却感到自己的心跳比以往更为强烈。林·文德苏尔——他改变了他的人生,对于罗伊而言,他无疑是他生命中的一杆旗帜,而他一直显得那么可望而不可即,仿佛连追上他的步伐都显得格外艰难。罗伊自然清楚,这是与生俱来的鸿沟,林是不一样的,但他同样也知道,对于林来说,这份特殊反倒是最沉重的枷锁,是他双肩背负的巨石,是脚底踩着的裂岩,锋利的碎石足以割开他的皮肤,留下鲜红的血迹来,他感到喉间堵着一团麻布,粘稠而又血腥,以至于他几分钟内都接不上话来,倒是林的轻咳声打破了这份寂静,这让罗伊感到有点紧张。

“我们认识几年了?”林忽然开口道。罗伊怔了怔,随后迅速地回答,“已经八年了,先生。”

“已经是一个足够回忆的年份了。”青年轻叹了口气,“我最近总是睡得不大踏实,晚上老梦见些很久远的东西……你知道吗,昨天我梦见了海沃德家的马场,我梦到一匹白马,它就在那头踱着步子朝我走过来,接着我看到它的蹄子踩着血……是人的骨头,海沃德家烧得一干二净,我想这匹马可能就是天启带来的死亡,但随后我醒了,我这才意识到,放了那把火的不是别人,正是我。”

他的语气很平静,随后林将手掌摊开,仿佛在凝视这其中某些空茫的东西,他的目光直直地落下,却又忽然捏成了拳头,罗伊顿觉不妙,他知道林的情绪很不稳定,也许下一秒就会爆发,这让他警觉地前倾身子,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却忽然伸出手来,手指用力地掰过他的下颌,他感到自己的骨头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,可比这更措手不及的,是撞入视线的异色双眼,金色在沉默,红色在燃烧,一生一死,激烈地碰撞在一起。罗伊顿时难以呼吸,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的防备动作,林便只是如此盯着他,他的眼睛微微眯起,在片秒后,他的手松了开来。

“只有你是忠诚的。”良久后他说道,“这么久了,也只有你是忠诚的。”

罗伊感到下巴处传来难熬的酸麻感,可他还是用最为清晰的声音回答道:“不,文德苏尔先生,还有许多人忠于您——”

“鬼扯!”林忽然拔高了音量,他的语调充斥着一股嘲弄,“得了吧,罗伊,你比我更清楚,如今拥戴我的人,有多少是畏惧我的力量,有多少是为了图谋些好处,有多少是贪生怕死无处可去,才在我这里找个落脚处——他们都心怀鬼胎,尤其是那些贵族,只是如今我胜券在握,他们才不得不向我低个头,喊我声‘文德苏尔将军’,”他顿了顿,那笑声令这房间显得更为森冷,“可他们的内心呢,从未臣服于我,只要合上门,我便能猜到那副嘴脸——一个从北边来的小家伙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,是不是?文德苏尔!文德苏尔到现在仍旧是卑劣和低等的象征——你难道不清楚吗?”

罗伊无法回答。是的,他很清楚,即便是现在,林说的也是正确的。他当然不止一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,嘲笑与谩骂,不屑与冷漠,从未从他身边离开,罗伊自然制止过,但这没有什么作用,他无法忍受林被人讥讽,可他却无可奈何。林仿佛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动摇,他的语气再度变得温和起来:“不过这算不得什么,罗伊……让他们笑去吧,我明白你的忠心,我明白。”

这沉沉的声音随后低了下来,那两条纤瘦的胳膊从宽大的睡袍中伸出,随后贴上了他的侧脸。林缓慢地用干涸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,接着是鼻尖,最终落在他的嘴唇上。他的吻很冷,就像亲吻冰凉的骸骨,漆黑的深邃的吻从他的下唇开始点燃。罗伊的双肩有些发抖,待林垂下眼后,他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:“毕竟只有你,从来不会索取些什么。”

他的身体重新靠在了柔软的床铺中,垂幔落下,仿佛这四方的床是一尊棺木。他的长发落在白色的枕间,猩红的发带缠在他的手腕上,就如一幅油画中最为浓烈的一笔鲜血,罗伊感到自己的视线就像一支画笔,他一寸一寸地将跟前深浓的景象印入脑海,仿佛玫瑰正在扎根生长,荆棘贴上他的脖颈,尖刺锐利地穿透他的皮肤,他仿佛受了某种牵引,某种蛊惑,这让他低下头来凝视着对方,油灯里的火静谧地燃烧,光影的缝隙间,他只看到一双朦胧的眼睛。

“今夜在这儿陪我吧。”林低哑地说道,“别离开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这种陪同仿佛多了一层意义——这意味着他可以待在这垂幔的后头,意味着多了一份特权,意味着他可以进入这更深、更隐秘的地方。这像是一个丑陋的深渊——一处死亡的洞穴,他弯下腰的时候,那只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脸,但罗伊却只是眨了眨眼睛,他双目中的影子就像嵌入架上的钉子,接着又是一个冷冷的吻,安静,他闭上了眼,那只手插入他的发丝,勾住他的肩膀,将他朝下拖入泥沼,他感到周遭仿佛有什么东西攀附上来,但那并非是绝对的黑暗。

因为罗伊知道,那里头闪耀着星光,是林·文德苏尔,是那个拯救他的人,是他的旗帜与标杆,那熊熊燃烧的篝火,他吻着火星,就如汲取那短暂的温暖,这份温度顺着口腔没入他的身体,他虔诚地感知着,吸取着,品尝着,在睁开眼睛的时候,他被火烧着了。这尊棺木狭隘窒息,他在里头拥抱活着的尸体,他听到林的心跳,捕捉到他的呼吸,他格外温和地托起他的手腕,吻了吻他的手指,就如亲吻一截带刺的花茎,那份寒冷的痛楚令他的心脏打了个激灵,接着罗伊听到一阵轻笑声,沉沉的,就好像他打破了一个玻璃罩,里头打旋的风猛地灌了进来。

——我是臣服于您的。

罗伊低声说道,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手中仿佛多了千万根丝线,而林·文德苏尔便是那丝线的中央,他本以为自己身处蛛网,但这瞬间,他好像是那主宰一切的操偶师,某个生命正在他的掌心里酝酿勃发。他掠过他的头发,吻过他的手臂,胸膛和腹部,随后他捏住那截脚踝,他低下头,吻了吻那苍白的足背,仿佛这是温柔的海水,包裹着他无形的伤痕。林的身上有许多伤痕了,在不知不觉之中,他的胸腹和后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,一卷地图,暗红的墨水滴落在他的心口,每一寸鼓动的血管都奔腾着那份温度——黑暗的温度,那点星火,罗伊正在努力地守住他的光芒。

来吧,罗伊。根茎缠绕上来,在这黑夜里,去争取你想要的东西吧。

他心知肚明。罗伊想,自己只要个吻便足够了——是的,他只想要一个吻,只是一个吻,便足以让他感到幸福,但同时悲伤紧随而至。他想,这又冷又烫,仿佛将沸水骤然地泼向严冬的风中,凝结的冰棱锐利而又顽固,这足以刺破很多东西,比如这沉默的帷幕,笼罩帝国的黑暗,他会是割裂这片漆黑的第一缕光,而这光芒会来得格外痛苦……

那么,请让我成为沐浴光芒的第一人,让我在那一刻钟响起的时候推开门,让我追随在您的身边,让我待在这棺木里,让我最终为您合上眼,去记载,去传播,去守候,让我靠近您的灵魂,哪怕只是那么一秒……

请让我在您的身边,获得自由。

 

FIN


2017-01-0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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