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死之木

“抱歉,先生。”

马车被冷不丁拦下的时候,安纳布尔险些磕在那坚实的窗框上,他强忍住内心的抱怨,话还未冲出口,马车的车门便被一把拉开。安纳布尔张张嘴,窗外的寒风裹着雪片扑到他的脸上,令他浑身一阵发颤,但随后一团影子便迅速地踩了进来,凛冽的风雪气息钻进了他的鼻腔,而车夫一脸错愕地站在外头,手持着马鞭,仿佛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。

“抱歉。”来者匆匆地摘下兜帽,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,“我听说您要去北部,能麻烦载我一程吗?”

“你是什么人?”安纳布尔猛然反应过来,“这可是我雇的马车,现在立刻给我下去,否则我就通知巡逻队把你逮进监狱——”

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币落在了他的膝盖上,砸得他的双腿一晃,差点接不住那袋金子。安纳布尔惊异地看着这位旅者,对方只是朝他点了点头,又拉紧了自己不算厚实的斗篷,随后陷入了沉默。安纳布尔捧着这袋金币,要晓得这些钱已经足够他支付来年店铺的租金,而他这回去北部,也是为了去找当地的商铺,谈谈合作问题……他正在为钱发愁呢!他看了看布袋,又看了看身旁的青年,好半天后才开口道:“走——走吧!赶路!”

天晓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——安纳布尔想,他觉得自己摸着金子的手心都在隐隐发烫。车轮滚了一段路程,可身边的青年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,他的衣料看起来很有些价值,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。他猜测对方可能是个贵族,但在这严冬时分,四处硝烟不断,大部分贵族都提前去南部地区避难了,安纳布尔在心中沉思许久,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。马车摇摇晃晃地朝前行驶,现在沿线的火车都停了,抵达最近的北部城镇也得花上一天的时间,他缩紧了肩膀,窗外风声呼啸,令他的脑袋昏昏沉沉。

“您是要去忧勒吗?”青年忽然开口道。安纳布尔的睡意顿时消散,他猛地坐直了身子,用力地干咳了声,“我去不了那么远,忧勒城早就封禁了,一般人过不去……我去萨福。”

“封禁了?”青年微微皱眉,“我记得之前还说,王军并没有封锁,普通民众仍旧可以自由出入,不是吗?”

“哪里听来的消息!早就封啦!”安纳布尔摇了摇头,“入冬开始,朝忧勒所有的路都封了,山也封了……之前一把大火,把那附近的小镇烧得一干二净,连人都没处埋,”他顿了顿,“要不是那附近矿脉多,盛产魔法石,哪还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跑去冒险?”

“您说的是。”青年含糊地应道,“您说的是。”

他又陷入了沉默,安纳布尔本想借着这由头继续好好谈谈打发时间,奈何对方又又一次安静下来,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。他的发色很淡,发尾甚至有些泛白,就外表而言,看起来着实不像王都人。可他说话的口音又是标准的大陆语,那混杂的气质让安纳布尔一时间感到混乱,他忽然有了一种悲伤的猜测,这让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你家……你家在忧勒?”

“嗯,是的。”青年点了点头,“我很久没有回去看看了,所以我并不晓得那里现在如何,”他顿了顿,“我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。”

安纳布尔从喉间挤出一声‘嗯’声:“但——但这也没什么,也许你的亲人朋友早就已经离开忧勒了,那里现在可不是人能待的地方,一年比一年冷,就连钟塔都快被冰封住了——”

“我没有亲人,也没有朋友。”青年打断了他的话,“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。”

他笑了笑,脸色平静。安纳布尔瞥见他的眼睛,混沌的棕褐色,看起来却有些格格不入,那眼底翻动的光让他一时间感到窒息,甚至觉得某种沉闷的东西就如井水一般慢慢上涨,将他缓缓吞没。他忽然忍不住抓住了那袋子金币,尴尬地推了回去:“这……那我可是不好意思收的,你这样……”

“金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,还不如给有需要的人。”青年微笑道,“这些都是您的,请放心,我不是什么可疑者,这些钱财来路光明,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的。”

“嗨,那你去忧勒,难免得用到些,”他干巴巴地说道,“或者,你可以和我一起租旅馆?现在北方可没多少可以落脚的地方了,你一个人跑去忧勒,实在不太方便。”

“谢谢您的好意,不过我不需要。”青年轻声道,“因为我是一个魔法师。”

他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竖起手指,示意他噤声,免得被外头的车夫听见。安纳布尔着实吓了一跳,魔法师?他这辈子可没见过几个魔法师,在他的心里,那群人无踪无影,高高在上,忠于王室军队,也是一群难以理喻的家伙。他的生意便是去采购魔法石,随后再转手给王都的店铺,最近那些石头的需求量越来越大,害他来回奔波,却挣不到多少钱财。他吞吞口水,努力挤出个像样的音节来:“你、你是军队的?”

“算是吧。”他挑挑眉,“不过您不用紧张,我来这儿是出于我自己个人的目的,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,我只是想回故乡看看。”

我的故乡啊……

他低下头,摊开掌心,仿佛有萤火般的光辉从他的指缝中一一腾起,好似雪片被温柔地裹上了火苗,令这狭小的马车也变得温暖起来。他开始讲述一些悠久的回忆:忧勒的落阳是淡紫色的,地平线的交织处就像妇女头上的柔纱,你会发现风是活的,阳光会从树林中的缝隙中挤进来,留出锐利清晰的金色箭矢,将那丛林深处的白雪照得坑坑洼洼的。林子里大多是雪松,还有很多松鼠和狐狸,偶尔会有些途径的候鸟…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神色十分温柔。你见过吗,闪闪发光的、宛如披着霞光的火鸟,皮毛金白的驯鹿,蓝色眼睛的狐狸……这都是忧勒才能见到的东西。我以前便和我的朋友一起去树林,太阳落得很晚,有时候,你便会在万丈光芒中期待晚餐,和它们一一分别。

“我原本一直觉得,那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。”他说道,“永远。”

但孩子口中的永远,不过是眨眼之间。他叹了口气,又垂下了眼睛。

“我偶尔会想,假如一切能够重来的话,那么也许,幸福的事儿就不会那么轻易地破裂了。”

 

他口吻温柔,却像是在说一些最为残酷的咒语。他说,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儿是什么呢?不是生离死别,不是家破人亡,不是贫穷,不是疾苦,是孤独。当你把一切的事都抗住了,向前走,停下来,却发现那一刻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,这该是多么绝望的事儿啊。我不怕死亡,不怕痛苦,不怕谩骂与指责,我毫无畏惧——

 

我毫无畏惧。

 

因为我只有一个人了。

 

他长叹了口气,安纳布尔的眼神一动不动,过了半晌,他才颤抖着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我是谁?青年转过头,轻轻掀起窗帘的角隅。雪飞了进来,旋转着擦过他的皮肤。

 

我是一个——你终将忘记名字的人。

 

 

fin

2017-01-0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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