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叶之火

  • 大逃亡之后


枯叶之火

耶利米哀歌/LK

 

天使常常弄不懂,他们究竟是

在活人还是死人中走动

那永恒的潮流

通过两个区域,穿越了一切年龄,

不断盖倒它们在两者中发出的声音——

 

他听见脚步声在外面响起,有点沉闷,犹如夜晚遥远的钟鸣声。然而在这片灰败的囚笼之中,这声音无疑是不详的。凯尔疲惫地睁开眼睛,跟前的帘幕被拉了开来,外头的光了无生气,混混沌沌,而背光站着的青年摘下了兜帽,露出了那双红色的眼睛。他的眼神看起来不甚友好,透着压抑的阴沉感。铁门被关上的时候,刺耳的吱嘎声扎着他的神经,他只觉得太阳穴刺痛,而随着这种疼痛袭来的是饥饿的烧灼感。这让青年费力地缩了缩手指——随即他便被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弄得浑身发麻,待他神智逐步清晰的时候,那双脚已经停在了他的眼前。

“就如之前所说的那样。”林俯下身来,端详着那双疲倦的金色眼睛,“凯尔·亚历山德拉,你选择逃亡就是一个错误——你该知道没有人会放过你。”

“…我也知道我一定还会回来。”他沙哑地回答道,“就如此刻这般。”

林紧紧地盯着他,他抿起嘴唇,随后摆摆手,示意外头的狱官离去。光继续被阻隔着,只留下朦胧的、灰色的雾。老实说,林始终在心底怀疑跟前的家伙,他神秘而又难以捉摸,就像一团鬼魅的影子,不知道从何而来,他打听不到他的身份来历,也不晓得对方那些古怪的魔法究竟师承何人,在学院的时候,他便好奇亚历山德拉是个什么样的人——而此时,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团火正在烧灼膨胀,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正在他心头盘旋。

年轻的魔法师握了握拳,他尽可能地使自己冷静一些,然而看到那双眼睛时,那股怒火又在心口摇晃起来。凯尔勉强地支起身,尽管没有人对他动手,但他知道对方因为自身魔法难以掌控的缘故而痛苦万分,他几乎食不下咽,脸色苍白如纸,仿佛更是消瘦了许多。林的脚步一顿,他抬起头,用不怎么响亮的声音询问道,“你知道迪恩的死与你脱离不了干系。”

凯尔点了点头。林看不透他的目光,他的脸颊藏匿于阴影之中,而林的再度询问换来的,只有低低的、沙哑的喘息。凯尔伸手捂着自己的手臂,铁镣擦过他的衣袖,露出带着血痕的皮肤来。林的眉头一皱,他压低了声音,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,“你是想要承认自己杀了迪恩,并且畏罪潜逃吗?”

“……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。”凯尔淡淡地回答,“无论怎么解读,某些事实终究摆在那里。”

“这是为什么?为了龙之宝玉?”林转过身来,“为了一块情况不明的破石头,你就杀了自己的后辈——龙之宝玉究竟是何物都尚且不明,你却赶在众人之前下手……这恐怕不只是单纯的为了宝物而已。”

这样的疑问始终绕在他的心头,这也是林为何一定要亲自审讯他的缘由——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,即便他有着强烈的不安预感,仿佛只要他拆穿这层薄薄的窗户纸,后头的真相便会令他加倍地感到苦楚,可即便如此,林依然下定了决心,他厌恶欺瞒,尤其是跟前这个家伙——他看着对方犹如乌鸦般的影子,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些,“我之前也问了将军,将军自己都不清楚龙之宝玉的秘密,但你——”他一把抓住了凯尔的衣领,狠狠地将他拽了起来,“你或许可以瞒过别人,可瞒不过我!”

青年的周身缭绕着令他难以忍受的灼烫气流,当那只手一把提起他的胳膊时,印在皮肤上的灼烧感令凯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。火魔法师的审讯他早有耳闻,也亲眼见过多次,但这烈火般的剧痛依然让他难以忍受。他依然沉默不语,林不由得怒气更甚,他用力地反抓过凯尔的手臂,一把将其压在冷硬的墙壁上,“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你到底是什么人?

你到底还有多少不可言说的秘密,还有多少我所不知道的、所谓的事实?到底还有多少!

这答案几乎呼之欲出,然而跟前的青年紧咬着嘴唇,他的面目惨白,当林松开手的时候,他整个儿地朝下滑去,费力地用手支撑着身体。他体内的魔力犹如具现化的蛛网,一丝丝地朝外散开,晶莹的金色光斑悬浮在空气之中,林的眼睛眨也不眨,他伸出手去,火红的光点与之相撞,整个牢狱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,他的鞋跟碾过粗糙的石板面,断裂的稻草发出轻微的咔嚓声。

“我寻遍整个帝国,翻阅了整个图书馆的名册,有关于亚历山德拉家族的记载只有薄薄的一张纸。”他沉声道。

“或许别人从未介意过你的出身,可我不同,我绝不会放过一丁点儿的威胁……”他转过身来,眼神掠过青年起伏的瘦弱身躯,“除去那些普通的民户之外,整个帝国之中冠以这个姓氏的,只有早在二十年前去世的王后,我说的没错吧,凯尔·亚历山德拉——还是说,该称呼你为凯尔·康纳刘斯呢?”

他捕捉到青年眼神的动摇,这个姓氏几乎已经死去,而那瞬刻的恍惚,更是证明了他的猜想。依照记载,唯一的王子已经在年幼时便以夭折,因此被立为王储的,是同为王族的科尔文·康纳刘斯,只是之后科尔文遭遇了事故失踪不明,王储之位仍旧悬而未决,至今也是议会之中津津乐道的消息。

“为什么本应死去的王子会出现在这里,进入王军,成为新兵,杀死龙之宝玉的守护者,甚至还选择逃亡?”林的音调高扬了几许,“也许有人知道,你来自王后的家族,可是在族谱这种,没有一人与你年纪相仿,我调查了很久……直到这个真相几乎确凿无疑地出现在我的眼前。”他蹲下身来,一把扼住了凯尔的咽喉,“亚萨王的血脉,我的仇敌,竟一直就在我的身边,甚至还与我称兄道弟!”

猛然收紧的手指仿佛要掐断他的喉咙,凯尔直觉肺部的空气受到挤压,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要抓住跟前的青年,但林只是更为狠力地扼着他的脖颈,周遭悬浮的红光随着他的怒火而愈加明亮,“王子殿下?真是有趣的玩笑……就是因为你——你们这群可恨的王族,因为你的祖先,那该死的亚萨!我们只能在那冰天雪地苟延残喘,而你们呢?待在这温暖的宫殿里,衣食无忧,生活富足,可曾想过被亚萨抛弃的那些手足兄弟!!”

他愤怒地吼道,凯尔猝不及防地感到后背一撞,随即便是哗啦的拔剑声——他微微抬起头,模糊的视野之中,他能捕捉到林那森寒的剑锋,不安的光亮带着死亡降临的意味,他仿佛听到外头咆哮的风,里头裹挟着那么多凄惨的亡魂,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如抓住他衣角的蛆虫,啃食他的皮肤,咬碎他的骨头,好似要将他拖入万丈深渊。他看到那柄剑,剑锋距离他的咽喉不过几英寸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的屈辱与怒火——即便过去这么多年,亚萨带来的伤痛也从未离去,那些沉甸甸的罪孽此时犹如压在身上的巨石,令他喘不过气来。

“我的先祖,我的同胞……我的母亲,”林的手微微发抖,“以及那么多那么多忧勒的亲人……你是不会知道的,过去曾经有那么多忧勒的年轻人想要离开这雪山,去往更温暖的地方寻觅居所,换来的只有王军的屠杀和警告,我们就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被迫待在那只有冬天的北方,我们想要做什么,竟然只能听从你们的指令——这多可笑啊,康纳刘斯,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?那么多文德苏尔的魂灵都在外头看着你!!”

我见得够多了……那么大的城镇,却没有多少住民,人越来越少,赋税却愈加苛刻,你们甚至强行命令未婚的女子担任所谓的圣女,剥夺她们的幸福,禁锢她们的一生……你知道吗?当我的母亲被拉上十字架,那把烈火烧向她的裙摆,可我呢,却只能遥远地看着她,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无法呼唤……
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亚萨要背叛我们!”他近乎绝望地扬起手来,“如果不是你——”

 

如果不是你们,如果不是你们,如果不是你们!!

 

凯尔抬起头,他注视着对方,那森寒的剑尖猛地朝下一划,却没有斩向他的脖颈。林的手臂在战栗,但他并没有继续自己的动作,而是更为用力地握紧了剑柄。他看起来痛苦极了,眼眶泛红,身体发抖,就如一头受伤的猎豹。青年凝视着他,他知道那双红色的眼睛里饱含着什么——绝望,痛苦,仇恨,而那最后,还有隐隐的动摇。那转瞬即逝的犹豫没有逃过他的眼睛,凯尔干咳了声,好半天后他才低哑地开口,“……倘若是你要杀了我,我不会拒绝。”

死一般的寂静。凯尔只能听到他自己愈加急促的呼吸声——伤口撕裂令他的血濡湿了衣服,他不由得伸手去碰,那里早已湿透。而林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,他没有继续朝前,也没有继续谩骂诅咒,他静止得犹如一座塑像。凯尔抿起嘴唇,他试图喊出他的名字,但那个音节却卡在喉咙里,好似堵着一块石头。他无法触及那些悲伤的回忆,他无法说出哪怕一句安慰的话语,他无法为自己辩白,他更无法请求对方的宽恕。他只能看着他,安静地看着青年战栗的手指,发亮的弓箭纹身,以及周遭星星点点的、猩红火球。

“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利。”林垂下手,他的肩膀依然在发颤,那剑锋僵硬地指着,直到凯尔伸出手去,触碰那锋利的剑尖。他低下头,额头轻轻地抵着自己的手背,“我从未奢求你的宽恕。”

是的,我无法奢求这份宽恕,就如你所说的那样,血脉注定我得承担这些……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。他在这份寂静中维持着沉默,林也同样一声不吭,只有外面的钟声遥远地响了起来。

“我并不想原谅亚萨王。”

过了片刻,魔法师咬了咬嘴唇,他转过身去,猛然丢掉了手中的佩剑。凯尔被那声音震得惊愕,他讶异地看着跟前的青年,他本以为自己会至少挨上一刀,哪怕是消解他心头的恨意——可他什么都没有。周围的火苗逐步暗去,咆哮的风声也渐渐宁息,他听见稀稀落落的雨声,敲打着这孤零零的铁窗,水流正顺着墙缝慢慢流淌。他似乎觉得时间也跟着静止了,身上的温度正在缓慢流失,他觉得晕眩,但凯尔仍旧注视着那团模糊的背影,林仿佛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笑声,不知是在嘲讽他,还是在嘲讽自己。

“威弗列德。”凯尔终究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,“我……”

“……你最好现在什么都不要说。”林沉沉地说道。他的脚步朝着铁门移去,在迈出去的刹那又停了下来。凯尔听到他语气之中难以遏制的泣音,他睁大了眼睛,但青年只是按上了门把手,声音变得格外平静。

“我只是忽然想起,我母亲说过的话。”他淡淡地说道,“明日我会再来拜访你,希望你能把一切都能向我解释清楚。”

“威弗列德!”凯尔急急地喊住他的名字,他感到自己的掌心沁出汗水,“假如你无法消除仇恨,我——”

“明天见,亚历山德拉。”

他突兀地喊出那个最熟悉又最为陌生的姓氏,随后一把推开了沉重的铁门。当那吱嘎声重重地合上时,凯尔不由得大幅度地喘了口气。属于魔法师的火焰还未散去,房内温暖异常,外头的雨声则愈加明晰,电闪雷鸣,风雨交加,他感到心肺之处好似被搪塞一般,痛楚压着他的心脏,宛若一口钟,正在他的心底无声敲响。

FIN


2017-01-0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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